断崖

一个春日,从K温泉沿着山路走四千米左右,在能够俯瞰溪谷的断崖上,一对男女并肩坐在天然石椅上聊天。男人二十七八岁,女人年长两三岁,二人都身着温泉旅馆的浴衣,外套是宽袖夹袄。

女人:“那件事总在我脑海里浮现,我却不能向人倾诉,真是憋得难受。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,咱们还从没提起过吧?我想慢慢回忆一下,按顺序捋一捋。你愿意吗?”

男人:“没有什么不愿意的。可以捋一下。你忘了的地方,我提醒你。”

女人:“那我就开始说了……我第一次有所察觉,是某天晚上,和斋藤在**耳鬓厮磨时,他像以往那样哭了起来。眼泪顺着我们紧贴的面颊流淌,带点儿咸味的**源源不断地流进我的嘴里。”

男人:“那种事我可不想听,你描述那么详细干吗?那个暴露狂男人还是免谈吧。再说,他还是你前夫。”

女人:“可是,这段很重要嘛。这就是所谓的第一个提示啊。你要是不想听,我就跳过去。斋藤这样抱着我,脸贴脸流泪的时候,我突然觉得奇怪。他哭得格外伤心,感觉有什么深意似的。我吓了一跳,不禁把脸移开,使劲盯着他被眼泪蒙住的眼眸深处。”

男人:“好刺激啊,立刻变得瘆人了。那一刻,你从那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怜悯,对不对?”

女人:“对啊。就像在说‘噢,好可怜,好可怜’,发自内心地怜悯我而哭泣……人的眼睛里能写着一生的经历呢。更何况是当下的心境,就像是用初号字写的。我不是很善于解读这个嘛,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。”

男人:“你觉得他想杀死你,对吗?”

女人:“对,不过,这可是个很刺激的游戏呀。即便活在这大千世界里,我们也会感到无聊。就连被罚进壁橱思过的孩童,也会在那片黑暗中找点儿什么东西来玩。大人也一样。无论处于怎样痛苦的境地,都会苦中作乐。是不得不苦中作乐。这是无药可医的本能。”

男人:“你要是老说废话,得说到太阳下山了。”

女人:“你知道那个人挺凉薄的,我和他正相反。而且我们夫妻对婚姻生活都产生了倦怠感。爱肯定爱过,但即便是爱,也会产生倦怠。你明白吧?”

男人:“太明白了。说得好。”

女人:“所以,我们需要一些让人心跳加速的刺激。我总是渴望着这种刺激。斋藤也非常明白我的心情。而且,我也隐约觉得他在计划着什么,但是直到那晚窥见他那深邃的眼眸之前,我还一无所知……其实,他计划得相当周密,真让我大吃一惊。没想到他会想出如此纷繁复杂的计划。可话说回来,越是让人胆战心惊,就越是乐趣无穷啊。”

男人:“你读出了那个男人眼中深深的怜悯。那也是他做的戏吧。他这样哭泣,给了你第一个提示,对吧?那么第二个提示是什么呢?”

女人:“是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。”

男人:“头戴同样藏蓝色的呢帽,戴着墨镜,蓄着浓密的小胡子。”

女人:“那个男人,还是你最早发现的呢。”

男人:“嗯,谁让我借住在你家,成了你们夫妇俩的御用小丑,还是个没名气的画家呢。因为闲得无聊,我常去镇上闲逛。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总在你家附近转悠,是我最先发现的。藏蓝色大衣男在街角咖啡店刨根问底地打听你家有什么人,还有房间布局之类的,这些也是我从咖啡店老板娘那里探听出来告诉你的。”

女人:“我也遇到过那个人。在后院小门外见过一次,正门旁边见过两次。他双手插进肥大的藏蓝色大衣口袋里,魅影似的站在那里,就像一道不吉利的黑影。”

男人:“起初你以为是小偷呢。邻居的女佣也发现了那家伙,还提醒咱们要提防。”

女人:“其实,他可比小偷恐怖多了。我一看到斋藤流出怜悯的眼泪,那个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的形象便突然浮现在我眼前。这是第二个提示。”

男人:“那么,第三个提示就是侦探小说了吧。”

女人:“对呀。是你在我们之间培养的侦探爱好。不论是斋藤还是我,原本对此也不是毫无兴趣,可后来变得那样钻牛角尖似的研究侦探手法,全都拜你所赐。那一阵子虽然热度有所下降,半年前却达到顶峰。我们每天晚上只讨论和犯罪手法有关的话题。就数斋藤最沉迷了。”

男人:“那时候,那个人想出来的最高明的犯罪手法就是……”

女人:“对,就是一人分饰二角。根据当时的研究可知,一人扮二角的手法有很多很多种类。你不是还做了一张图表吗?现在还有吧?”

男人:“那种东西怎么可能留到现在。但我还记着呢。一人扮二角有三十三项,就是说有三十三种不同类型的技法。”

女人:“斋藤认为在那三十三种技法之中,虚构人物这个技法是首屈一指的,是这样吧。”

男人:“比如谋划一起杀人案。可能的话,从实施犯罪的一年多以前,罪犯就要制造出另一个自己。通过假胡子、眼镜、服装等极其简单而巧妙的变装,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居住在相隔很远的另一座房子里,并且让这个虚构人物充分暴露在外人面前,也就是过一种双重的生活。罪犯本人谎称工作而外出的这段时间,虚构人物便在他自己家里;虚构人物假装去上夜班的这段时间,罪犯本人便回到自己家中。时不时让某一方出去旅旅游,就能更轻松地隐瞒下去了。然后看准时机,让虚构人物去杀人。但在案发前后,罪犯要让自己被两三个人看到,给他们留下罪犯一定是那个虚构人物的印象。目的达成后,虚构人物便凭空消失。罪犯把用来伪装的物品全部烧毁或拴上重物沉入河底。而虚构人物的家中,再也不会有人回来。就是说他杳无音信、消失无踪了。此后,罪犯本人装作一无所知地照常生活。因为这原本就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人犯的罪,所以无从寻找嫌犯的踪迹。这就是所谓的完美犯罪。”

女人:“那个人把这种伎俩视为所有犯罪手法之顶点,侃侃而谈,令人心生畏惧。我们也被他彻底说服了。所以,我对这个虚构罪犯的手法一直念念不忘。对了,还有一本日记本呢。那个人预料到我会找到日记本,便把自己的日记本藏起来了,而且藏在一个特别难以发现的地方。不过,这日记原本就是写给我看的,所以并没写他真正的秘密。就连后来才知道的那个女人的事也只字未提。”

男人:“这就是所谓的原文修改吧。原文修改是校对员的常用语,从前的文书,有时为了让人看到原来的字,只画条线消掉词语,所以想看删去的词还能看到。在我们的书信里也很常见啊。故意删掉的地方,其实就是最想让对方看到的词句。那个男人的日记本就是采用这种‘原文修改法’。也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此地无银三百两。”

女人:“所以,我看了他的日记本哦。正是关于虚构犯罪手法的论文,写得真是不错。制造出了一个世间完全不存在的人,很有意思。那个人很擅长写作,对不对?”

男人:“这个我当然知道。别老是怀念了,接着往下说吧。”

女人:“呵呵,现在三个提示都齐了吧——怜悯的眼泪、穿着藏蓝色大衣的怪人、对虚构杀人手法的赞美。但是,如果没有第四个提示,还是不够完备。那便是动机。动机就是那个女人。那个人甚至没把她写进日记。因为如果写进日记,就成了一出真正的戏,会减少许多刺激。他的这种小心谨慎很让人讨厌……那个女人的事是你告诉我的吧。其实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在那个人的眼底有个年轻的女人时隐时现。而且,我们在**相拥时,我都能从那人身上隐隐闻到其他女人的气味……”

男人:“你也真够敏感的……这就是说,把这四个提示组合起来,斋藤的表演主线便清晰起来了,即通过所谓的原文修改,让你感知到那个女人的存在,同时流下怜悯的眼泪。尽管觉得你可怜,但他要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,你就是个障碍。可一旦和你分开,对于毫无独立经济能力的斋藤来讲,等于丢了饭碗,所以也不行。那个男人说是帮朋友搞事业,每天上班,却没多少收入,纯粹是打发时间而已。你虽然已经和他正式结婚,但仍紧握财权不撒手。你那个战后成为暴发户的父亲去世后,你把继承的财产守得牢牢的,并没有变更为夫妻共同财产。那个男人虽然想方设法从你这里弄走了大笔零花钱,却不能动用你的财产分毫。因此,若想违背你的意愿,和别的女人挥霍这笔财产,唯有杀死你。这样一来,虽然已成婚,但你又没有其他亲人,全部财产便会归于他的名下。这就是动机。”

女人:“你的意思是指,这是他玩这个刺激游戏的动机了?”

男人:“当然了。即便作为真实的犯罪动机也是无懈可击的。而且,杀人手段就是他所夸耀的制造虚构罪犯。他先让外人三番五次看到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,再以那个装扮潜入你的卧室,杀死你之后,让虚构的罪犯永远从世上消失。随后他前脚变回斋藤,后脚回到家,看到你的尸体后就大呼小叫起来。就是这个顺序吧。”

女人:“是的,他就是想让我这样想,让我恐惧,然后共同感受这刺激游戏的乐趣,好似一个复杂些的儿童侦探游戏。而我若不相信他只是想玩游戏,并且真切地感到杀意的话,那便是刺激得叫人魂飞魄散的游戏了。这就是他的初衷。他想玩的游戏,可比儿童侦探游戏骇人多了。”

男人:“即便是儿童侦探游戏也不可小觑。我十二三岁的时候,曾因为玩侦探游戏,和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孩躲在阴暗的仓库里,被那个女孩挑逗过。那么可爱的女孩,居然摆出让人羞于启齿的奇怪姿势,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,恐怖得就像死里逃生。”

女人:“你可别跑题了。刚才咱们说的所有事情,都是那晚,当我注视着斋藤热泪盈眶的双眸的瞬间,也就是一秒钟内在脑海里闪过的。回忆起那么多的过去,加以逻辑性地归纳,我仅仅用了一秒钟哦。人的大脑功能真是不可思议啊!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啊?口头表达需要三十分钟的事情,居然一秒钟就想完了。”

男人:“那又有什么用呢?他要是真想杀你,肯定不会就这么一直演戏,否则不是没完没了吗?只让一个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吓唬吓唬你,就算完了?”

女人:“不是那样的。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,会有结尾的。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会从窗户或者什么地方潜进我的卧室,并且让我吓得尖叫,看我会表现得多么恐惧。然后,仍旧以虚构人物的装扮钻进我的床铺,变装成他人爬上自己妻子的床……”

男人:“真是变态!”

女人:“对呀。他就是这样变态的人。不然也想不出这种一惊一乍的刺激游戏。”

男人:“……可是,结果却截然不同啊。”

女人:“是啊……在这之后就不是闹着玩了……好可怕!我现在还感到后怕呢。”

男人:“我也觉得后来发生的事让人心里不舒服。不过,你还是都说了吧。在这四下无人的悬崖上,把来龙去脉理清楚,一次就好。这样的话,你也许会感觉轻松些。”

女人:“嗯,我也这样想。那晚之后,每隔几天便会发生同样的事,一共发生了三次。然后,和我贴着脸颊流泪的那个人,哭得越来越伤心了……好几次都让我感到莫名其妙。每次他一哭,我就赶忙把脸移开,注视他的眼眸深处,却什么也看不到了。我只能往坏处想。我的揣测让我胆寒。”

男人:“那个男人是真的想把你杀掉吧。”

女人:“突然间,我仿佛看见那人的眼睛在说:‘我制造了一个虚构的人物,试图让你体会什么叫刺激。一开始只是这么想的。但事到如今,连我也无法判断,这个想法是否能以演戏告终了。就算我真的杀掉你,我也是绝对安全的。然后,你的财产便属于我了。我或许败给了金钱的魅力。说实话,比起你来,我更爱那个女人。好可怜,你真是可怜至极!’我甚至能感知到那个人正扯着嗓子哭喊。眼泪从他眼里止不住地流下来,不断流进我的喉咙。我们各自内心的不着边际的妄想,在黑暗的空间里纠缠成一团乱麻,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
男人:“你来找我商量,就是在那段时期吧。”

女人:“对呀。我对你说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不安。可你笑话我,说我想多了,怎么会有那么离谱的事。不过,你笑眯眯的眼睛深处却闪过一丝疑虑。我看得出你也感到了些许不安,怕万一是真的……”

男人:“但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那种不安。比你的千里眼差得远了。你甚至能探进对方的潜意识里去。”

女人:“我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睛了。也怕对方发觉我害怕他。于是,我终于想到了那把手枪。一天傍晚,我又在门外遇到了那个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。那个男人总在傍晚或夜里出现,因为他怕被人识破伪装。那次也是天色微暗时分,看不清楚,但我感觉那个男人看着我咧嘴笑了一下。即便我知道是斋藤装扮的,还是不由得汗毛倒竖。就在那一瞬间,我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那把手枪。就是那个人藏在书房抽屉里的那把手枪。”

男人:“我也知道那把手枪。那家伙不顾禁令,偷偷搞到一把手枪,总是装着实弹,藏在抽屉最下面。他说并非有什么用处,既然弄到了,就留着吧。”

女人:“我一想到那个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大概随身揣着那把手枪,不禁吓得一激灵。我急忙跑到书房打开抽屉,看到手枪好好地放在原处,便暂时放了心,可马上意识到,那个人不可能傻到让虚构的罪犯拿着属于斋藤的手枪。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说不定得到了另一把手枪,抑或是准备了其他凶器。虽说手枪还在原地,我也决不能大意。这么一想,我就愈加不安起来。”

男人:“于是你决定自己拿着那把手枪了吧?”

女人:“是的,我觉得这样能安心些,所以我把手枪拿到自己房间,晚上还会拿进被窝。”

男人:“那可是个不祥之物啊。要是没有那个……”

女人:“我问过你吧。如果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进入我的卧室,我朝他开枪的话,会判什么罪?”

男人:“是呀。我那时说,如果陌生男人强行闯进房间,甚至进了卧室,即便那人并没想加害于你,你朝他开枪也属于正当防卫。即便射杀对方,也不会被定罪。虽说事实上也确实如此,但现在想来,我说错了话。”

女人:“然后,那个男人终于来了。斋藤不在家的夜里,我甚至整夜严阵以待。晚上十二点过后,那个人越过院墙,从走廊窗户钻进来,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我的卧室门。他还穿着藏蓝色大衣,戴着呢帽和墨镜,有浓密胡须,的确是那个经常看到的男人。我一边眯缝着眼睛装睡,一边从睫毛缝隙间盯着男人,在被窝里紧握手枪,以备随时射击。”

男人:“……”

女人:“我吓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,只想赶快开枪,但还是竭力忍耐,从睫毛缝隙间窥视……那个男人把双手插在大衣兜里,纹丝不动地站着。他好像看出我在装睡。对视仿佛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。我咬牙强忍着想猛然跳出被窝,尖叫着逃跑的冲动。”

男人:“……”

女人:“终于,那个男人大步靠近床榻。他虽然站在电灯罩的阴影里,面庞却又大又清晰。尽管伪装得十分巧妙,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就是斋藤。我仿佛看到那个男人在墨镜后面狞笑。突然,他俯下上身朝着我袭来。当时,那把短刀被头挡住,我没看到,但我已无暇顾及。我迅速从被子里拿出手枪,对着男人的胸膛猛然扣下扳机……我用手枪对着他,根本没工夫跟他说话,疯了似的只想赶快开枪……你和女佣听见枪声赶来时,那个男人已经被打中胸膛没了气息,我也昏倒在**了,是吧?”

男人:“我开始是一头雾水,但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边,掉着一把出鞘的短刀。”

女人:“警察来了。后来我被叫去了检察厅。你也被叫去了吧?我毫无隐瞒地和盘托出。检察官责备了我们玩火自焚的生活,教育了我好半天,并未起诉我。因为有短刀,那个男人的杀意无可置疑。后来,我并没有一病不起,还顺利办完了那个人的葬礼,差不多一个月一直足不出户。你每天都来安慰我。我无亲无友,身边只有你可以依靠……也是你帮我打发了斋藤的那个女人。”

男人:“自那时到现在,转眼快一年了。和你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也有五个月了……好了,咱们该回去了吧?”

女人:“我还没说完呢。”

男人:“还有话说?不是都已经捋清楚了吗?”

女人:“但是,刚才说的那些,仅仅是浅浅的表面一层。”

男人:“啊?表面一层?咱们分析得那么透彻,还是浅浅的吗?”

女人:“无论何时,最真实的都在最深处。最深处的真相,咱们还没说呢。”

男人:“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,你不会是有点儿神经衰弱吧?”

女人:“你怕了?”

男人的眼睛仿佛骤然变得清澈了,但表情没有变,动都没有动一下。女人因说话多而亢奋得面颊绯红,眼睛炯炯放光,唇角翘起,浮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。

女人:“我想,一个人如果能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人的脑子,让其犯下重罪,一定会感到很愉快。因为被操纵的一方,丝毫察觉不到他们自己是那人的傀儡,没有比这更安全的犯罪方法了。这不就是地地道道的完美犯罪吗?”

男人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女人:“我想说,你就是那种操纵木偶的魔法师!但我不是要揭发你。咱俩就和两个脸对着脸,狞笑着夸赞对方的恶行之妙的恶魔差不多。从这个角度来讲,我希望咱们能够真正地坦诚相见,也就是你说的暴露狂啊。”

男人:“喂,你怎么没完了。我对暴露狂可没兴趣。”

女人:“你果然很害怕啊。不过,既然提起了话头,要是不说出来,岂不更让人难受嘛。我还是都说了吧。让斋藤对侦探感兴趣的人,其实是你吧?斋藤原本就有那样的天分,所以对你来说,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傀儡。并且,你还成功地让他热衷于研究犯罪手段,醉心于虚构罪犯的手法。当然,斋藤是自己沉迷其中的,但是你使用不露声色的技巧,朝那个方向引导了斋藤的思路。这大概就是话术吧。不,这技巧可比话术深奥多了。你就是这样将斋藤玩弄于股掌之上的。他在外面有女人,跟你没关系。是斋藤任性乱搞,他是个花花公子,拈花惹草是迟早的事。你只是很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。

“将虚构罪犯的手法和那个女人挂钩,让我和斋藤想出那个刺激游戏,当然也是你暗中怂恿的。斋藤是那种喜欢将奇思怪想付诸行动来取乐的性格,你只需三言两语,有意无意地暗示即可。你使用的是让斋藤毫无察觉却能起到巨大的暗示作用的言语。”

男人:“想象可以随心所欲,不着边际。你这样胡思乱想,恰恰证明你自己才是无可救药的恶人。”

女人:“对呀。只有恶人才最懂得恶人的内心。不是你最先发现斋藤落入你的圈套,变装成穿藏蓝色大衣的男人,在我家周围鬼鬼祟祟地转悠吗?然后你便告诉了我。当时我并未发觉,事后回想起来,你的眼神里有掩盖不住的欣喜之色。那眼神不仅意味着发现了可疑男人,还**裸地暴露出‘我成功了!太棒了!’的欢喜之情。我若不曾分析斋藤的眼泪或想起虚构罪犯的手法,便无从判断结果,对于你这个始作俑者来说,是早就预料到的。”

男人:“别说了。喂,别再说了。”

女人:“还有几句。我还有几句想说呢。他不知何时开始变成假戏真做了。我觉得斋藤也许会杀了我。然后我拿到手枪,和你商量了这件事。你听后,虽然表现出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,眼睛里却隐隐有些不安。而且,你还明白地告诉我,万一用手枪杀死对方,也属于正当防卫,不会被定罪。这样一来,你便可以坐山观虎斗了。杀人案可能会发生,也可能不会。就算没发生,你也没有任何损失。如果我开枪打死了斋藤,便正中你的心思。你的想法真是让人拍案叫绝啊!在咱们经常讨论犯罪手法那会儿,曾经谈论过关于‘或然率犯罪’的问题,就是那种最狡猾、最安全的方法。具体说来就是,虽然有充分的可能性,但不知道是否会达到目的,全得听命于命运的安排。即使失败,罪犯也丝毫不用担心被怀疑,所以能够反复实行不同的计划。这样重复的过程中,总有一次会达到目的。而且,即便目的达成,罪犯也不会受到怀疑。你的或然率犯罪比起斋藤想出来的虚构罪犯,高明了可不是一点半点啊。”

男人:“我要生气了。我看你简直是疯了,脑子都不正常了。我先回去了。”

女人:“你怎么满头大汗的?哪里不舒服吗?那时候,我扣动扳机时,并不知道斋藤手里拿着短刀。我以为他会突然掐我的脖子,不对,也没有那么想,只是以为他想抱我。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。即便如此,我还是扣动了扳机。因为很早以前,我就从心底爱上了你。你应该也心知肚明……然后,我扣着扳机昏倒了,恢复意识后才看到那把短刀。所以,我既可以认为那把短刀是斋藤自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,也可以认为是你把事先备好的斋藤的短刀拿来,按上已死的斋藤的指纹后扔在那里的。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吗?因为听到枪响,最先赶过来的人是你,而且如果斋藤拿着短刀的话,我是正当防卫的说法便更加名正言顺了。你固然希望斋藤被杀死,但也不想让我有罪。为了救我,你就要不择手段了。”

男人:“太惊人了!你的想象力真是不得了啊!哈哈哈……”

女人:“你用笑来掩饰也没有用。你的声音和平时都不一样了,就像在哭似的。你在害怕什么呢?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。即便是全无风险的或然率犯罪,你敢于制订这么恐怖的计划,也是为了得到我,我是绝不会背叛你的。我从心底爱着你呢。我们把这件事当作两人之间永远的秘密吧。我只想和你聊聊真心话,仅此一次。”

男人沉默着,仿佛拒绝和妄想症患者坐在一起似的,从石椅上站起来。女人也随之站起,朝着与归途相反的悬崖边缓缓走去。男人相隔两三步远,惶惶不安地跟在女人后面。

女人走到离悬崖一米不到的地方停下了。从遥远的下方传来溪流的潺潺水声,但是看不到溪流。谷底笼罩着淡淡的雾霭,看起来很深。

女人面朝山谷,对身后的男人说:

“咱们今天一直在说真心话。这样的真心话,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说的。我觉得非常痛快。不过,我还有一句真心话没有说呢。最后这句真心话,我今天还是说完好了。我不看着你的脸。虽然我爱的是你这个人,但你爱的是我和我的钱吧。如今你已经不再爱我,只爱我的钱。这一点我很明白。我可以从你的眼中读出来,而且你也知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。所以,你今天邀我到这空无一人的悬崖上来。即便你已经不爱我了,却离不开我。因为你和斋藤一样,也是毫无谋生能力的男人。因此,你能做的事只剩下一件了——照葫芦画瓢,学着斋藤除掉我。这样一来,我的全部财产便都属于我的丈夫你了。其实我早知道你已经有了别的情人,还知道,现在你恨死了我。”

从身后传来男人呼呼的剧烈喘息声。她能感到男人的身体正悄悄靠过来。女人知道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。

男人的双手碰到了她的后背,那双手在剧烈地颤抖,然后突然发力,朝着女人的后背推了过来。

女人顺着他的力道,柔软地将身体像对折似的一弯腰,灵巧地闪到一旁。

男人推空了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,他拼命地想要停下来,可是到最后一步时,脚下已经没有地面了。男人的整个身体宛如木棍一样横着,嗖地掉了下去。

刚才一直没注意到的鸟鸣声,此时叽叽喳喳地钻进了女人的耳朵。在溪流下游的广阔天空上,一簇簇云朵被夕阳染得通红,形成一片让人惊叹的宏伟壮丽的火烧云。

女人茫然地呆立在岩石边,过了好久,她才喃喃自语起来。

女人:“这回又是正当防卫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一年前,想杀我的是斋藤,可是被杀死的不是我,而是斋藤自己。这次也一样,本来想把我推下去的是他,但掉落悬崖的却不是我,而是他自己。正当防卫这东西还真是奇妙啊。两件事的实施者明明是我,我却不是名义上的罪犯,也不会遭到人们的怀疑。居然能想出这般狡猾的手段来,可见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毒妇呢……今后我不知还要进行几次正当防卫,也不知还能全身而退地杀掉几个人……”

夕阳映红了整个天空,断崖边的岩石也被染成了血红色,断崖后面的郁郁葱葱的森林如燃烧的火焰一般。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的女人,看起来娇小可爱,宛如一个人偶。她那美丽的面庞灿若桃花,大眼睛里倒映着绚丽的天空,熠熠生辉。

女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,犹如一件巧夺天工的装饰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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