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佳期安寻

第四章 佳期安寻

翡翠朝所在疆域原来是天宙朝的中心,以天然地理条件为界限,分为九州,又大致以中州为核心,向外呈同心圆分布,内圈是齐州、穆州、长州和宿州,外圈是东南西北州,北州大部分和燕国接壤,一直以来是军事重地,地广人稀,军队众多,所有的府县和小镇都是临近军营而建,居民也以随军家属为主。

听说位高权重的燕国使者来访,各地闻风而动,如临大敌,信鸽信使往来不断,暗探更是比比皆是,也让墨十三真正见识到铁卫的厉害。除了铁苍龙和铁玄武或者铁萁和铁斗随侍,其他铁卫半隐半现,行踪不定,偏偏只要出现异动,铁卫立刻能察觉,将所有祸患消灭在摇篮里。

墨十三也渐渐发现铁卫各自的异能,铁萁眼力耳力敏锐,反追踪能力超强,闲来最爱看天,一边看一边跟墨十三嘀咕信鸽的学问,墨十三耳濡目染,也能分辨出各种不同唤信鸽的信号,比如墨征南的眼线是一长三短,翡翠那方的是一长一短等等。

跟铁斗学的东西就更多了,墨十三长于山野,对草药颇有研究,铁斗精通药理,往往能通过墨十三的描叙说出药材的功用,墨十三知道的大多是土方,铁斗十分感兴趣,将他所说的方子一一记录,并且通过药材配伍,让墨十三描叙出的草药发挥最大功用,墨十三受益匪浅,对他非常尊敬。

铁萁和铁斗年纪虽近,却一静一动,一个屡屡抬头看天,一个始终看着自己脚尖,加上皮肤一黑一白,倒也颇为有趣。

一路上拜访的官员有如过江之鲫,拖住了大家的脚步,还好铁苍龙长袖善舞,做好万全准备,不让来访者见到墨十三,一是怕墨十三露出本来的憨直面目,二是在翡翠人心中建立无上的威严。

果然,人们远远瞧过墨十三的模样,流言纷纷,说墨十三面貌凶狠,身材魁梧,天生神力,一拳能打死老虎,甚至有人绘声绘色,说见过他一拳将墙壁打个对穿云云。

仿佛为了验证传言,墨十三吃饭时被人烦不过,一巴掌拍下去,桌子顿时四分五裂,可巧桌子还是有名的北州花岗石所做,墨十三的鬼怪之名不胫而走,连铁军中人也深信不疑,个个对他俯首帖耳。

随着路途的延伸,流言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,墨十三的形象真正幻化成了鬼煞,进入宿州,燕国使者经过之处,路人望风而逃,让人哭笑不得。

到宿州首府长川时刚好是除夕之夜,宿州刺史裴大人和众官员斟酌再三,邀请燕国使者入城同乐,墨十三欣然接受,大家难得放松,都跃跃欲试,振奋不已。

墨十三拗劲上来,以吓到百姓为由,命众人分散行动,而且严令铁卫不要跟随。

在满城烟花鞭炮,欢声笑语中穿梭,墨十三走走停停,脸色越来越吓人,原本想清清静静为阿懒买点东西,谁知一进铺子就有几个大汉守在门口,引得妇人尖叫声顿起,实在扫兴。

他终于知道居上位者的苦恼,被这群人跟了一路,好不容易能找到借口摆脱,没想到还是如此,而且他们都是职责所在,骂不得打不得,着实气人。

从第四个铺子出来,手上仍然空空如也,墨十三怒火高涨,浑身燥热,一出门就解下大氅,甩到笑嘻嘻的铁萁头上,气冲冲地往最热闹的地方走。

昆仑将军和两个铁军将领迎面而来,皆是满载而归,三人见到墨十三,愕然不已,昆仑将军躲了一路,这回见再也躲不下去了,满脸堆笑,习惯性摸摸下巴的胡子,才想起被墨十三连根拔了,而且再没以前那么能长,笑也维持不下去,连忙当街拜下。

墨十三看着他们鼓鼓囊囊的布袋,满腹郁闷之气,冲上来将他拎起来,在昆仑将军的布袋里好一顿鼓捣,其他两个铁军将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,连忙把自己的收获也双手奉上,墨十三正中下怀,抱着三个大布袋坐进旁边一个卖酸辣汤的铺子,叫了十碗,一口气喝了四碗,点了点空碗,似乎喝得颇为尽兴,咧着嘴无声地笑,把其他的都推到三人面前,也不去理三人奇怪的神色,埋头在布袋里寻宝。

胭脂,阿懒不喜欢;拨浪鼓,阿懒肯定会笑话;蜜饯,阿懒不喜欢吃甜的;馕饼,阿懒连他做的肉包子都不喜欢,怎么会吃这么硬的东西……最后,他终于发现一枝金步摇,喜出望外,捧在手心凑到灯下细细地看,笑得无比温柔。

他没发现,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,三人呆若木鸡,昆仑将军在下巴摸了又摸,嘴角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
不知何时,铁苍龙和铁玄武出现在门口,铁苍龙起初作势要冲进去阻止,被铁玄武拦了下来,铁苍龙在心中幽幽长叹,悄然退出,看着满城的红灯笼,突然想起那个永远一身热烈红色的美丽女子。

当初如果再坚定一点,再勇敢一点,她肯定没那么早离开人世,而她的孩子,也不会成为这般寂寞无依的模样。

或者,他们也有许多小毛头,像她一样美的女娃儿,像自己一样呆傻的男娃……

铁玄武瞥见他满脸神伤,心头了然,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记,嘿嘿笑道:“喝两杯?”

铁苍龙大笑着点头,和铁玄武同时在灯火下伸手,张开五指朝外抓了一下,潜伏的铁卫迅速变动方位,铁斗和铁萁从暗影中冲出来接替两人的位置,一左一右守在门口。

把金步摇揣在怀中,墨十三心满意足,看到门口的人影,心头又是一阵烦闷,眉头一拧,径直朝后门走去,三人不敢怠慢,立刻起身跟上。

铺子后是狭长的巷子,通往另外一条街,为了防火,墙都非常高,走在巷子中,抬头只有一线天,雪似乎也变得拥挤,白绢一般扑来,似乎要让人窒息,两边的喧闹悠悠而来,颇有几分恻然。

走到一半,墨十三捕捉到一点轻微的动静,将紧随其后的昆仑将军推出老远,后面两人收势不及,三人摔到一堆,惨叫连连。说时迟那时快,墨十三尚未收回手,数点寒芒和着风雪呼啸而来,避无可避,闷吼一声,竟挥舞双手,在空中一阵乱抓,寒芒被他抓去大半,却也有几点落到身上。

当寒芒又至,铁萁和铁斗旋身飞来,铁萁撒出一把银色物体,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后,刚刚扫过的青石板地上落了一层,寒光闪闪。

暗器上有毒!墨十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,眼前一黑,一头栽倒在昆仑脚边。一个将领心头暗喜,把脚边一个暗器踢向墨十三心窝,昆仑将军毫不犹豫地踢走暗器,横了那人一眼,俯身观察他的伤势。

见讨不着好,刺客以天女散花之势撒出最后一把暗器,闪身进了人潮,无影无踪。铁萁带着赶来的铁卫追了过去,铁斗拽下昆仑将军的大氅,将墨十三挪了上去,用小刀挑出他身上的暗器,所幸墨十三功夫好,将要害部位护得严严实实,只有手臂和背上中了几处。

挖出已成黑色的肉,铁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皮囊,将白色的药粉均匀撒上,撒完又掏出另一个装酒的皮囊,将药粉灌入皮囊中,用力摇了摇,对着墨十三的嘴灌了下去。

铁苍龙和铁玄武收到信号,立刻赶了回来,铁苍龙满心懊悔,沉默着蹲下去想把墨十三背上,昆仑将军朝他摇摇头,使出拉开千斤铁弓的手上功夫,轻松抱起墨十三,笑声前所未有的爽朗,“他救我一命,我应该好好报答,不然别人会以为我的命贱,不值得救!”

一个将领眉飞色舞说起刚才经历,铁苍龙凝视着墨十三青黑的脸,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,不过,铁玄武知道他无恙,早已忍俊不禁,在铁苍龙耳边悄声道:“这小子,这笔买卖做得不亏啊!”

铁苍龙瞪他一眼, 指着暗器上的“安”字给他看,铁玄武啧啧称叹,“好大阵仗,劳动安王爷出马!”

“安王爷在七重楼!”铁苍龙蹙眉道,“他有这个本事,怎么不把自己和那个女人弄出来?”

“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个本事,他掌权多年,总得为自己留条退路吧!”铁玄武哈哈大笑,“说不定他是醉卧美人膝,醒掌天下权,让别人自己去斗,坐收渔翁之利。”

铁苍龙冷笑道:“十年前皇上败于他手上,一直耿耿于怀,这次好不容易抓住机会,一怎么肯放过他,有这些证据在手,他这次一定难逃一死!”

“话不要说得那么早,大家走着瞧!”铁玄武只是笑,把暗器小心翼翼收好。

“不可能是安王做的!”

墨十三看到暗器,第一句话就是如此。他中毒不深,身体底子又好,睡了一天一夜,很快恢复过来,面上的青黑之色尽褪。大家又在长川歇息一天,经过铁斗的悉心调理,比原来还要显得神采奕奕。

昆仑将军摸了摸下巴,突然发现这样爽利的感觉也不错,哈哈大笑道:“我自问谋略不如人,可连我都知道,在暗器上留自己的名字,不是白白给人留把柄么。这个安王反正得罪的人多,也不多这么一条,他一死,你的婆娘就回来了!”

哪壶不开提哪壶!虽然明知昆仑将军前嫌尽释,有口无心,铁苍龙还是很头疼地赶人,昆仑将军找到知音,哪里肯走,老着脸皮凑到墨十三面前,嬉皮笑脸道:“我说十三,你婆娘到底长啥样,怎么这么多人喜欢?我跟安王爷打过仗,那小孩屁大一点,在战场上真是厉害,而且城府极深,喜怒不形于色,打了胜仗连个笑脸都没有,真是可怕!你怎么认识你婆娘的,你婆娘又怎么被他看上的,跟我说来听听,我看能不能帮上忙。”

屋里三个铁卫皆哭笑不得,墨十三也不见怪,低头微微一笑,“我的阿懒很好很好,很美,很温柔,很有才华,对我特别好……”

昆仑将军捶着桌子哇哇大叫,“天啊,十三,你脸红了,你怎么会脸红呢,太好笑了……”

这回终于轮到墨十三哭笑不得,他摸摸火烧火燎的脸,只觉心里也有把火熊熊燃起,烧得坐立难安,昆仑将军指着红彤彤的耳根又是一阵狂笑,铁玄武看不下去,点了他的哑穴,让铁苍龙把他扔了出去。

墨十三回过神来,急吼吼道:“我们快走吧,我等不及了!”

铁玄武优哉游哉坐下来喝茶,幽幽道:“苍龙,你瞧出什么名堂没有?”

铁苍龙冷哼一声,按在墨十三肩头,低声道:“按照礼节,两国使者来往,沿途官员只负责接待,并不需要拜见或者安排游玩。”

墨十三醒悟过来,坐下来低头不语,良久才闷闷道:“他们拖住我有什么好处?”

“其一,摸清楚你的底细;其二,重建京城,让我们瞧瞧太平的繁华,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;其三,他们有重要的事情在谋划,要在我们去之前完成。”铁玄武笑得粲然,“听说皇上刚刚夺权成功,事情恐怕跟安王有关。”

墨十三霍然而起,“不行,我要去救我的阿懒!”

一直没出声的铁斗轻声道:“听说安王飞扬跋扈,和昆仑将军口中的全然不是同一个人,可见安王必定有奇招,不会甘心伏诛。”

铁苍龙也笑道:“放心吧,白虎早就到了太平,朱雀则进了皇城,夫人一定不会有事,大不了我们再劫一次法场!”

墨十三突然沉静下来,暗自反省,遇上阿懒的事情,自己每次如此冲动,实在不应该。墨征南既然看重阿懒,就一定不会食言。这些铁卫既为阿懒而来,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,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们,反而屡屡发脾气,这跟小孩子的胡搅蛮缠有何分别,若是阿懒知道,肯定又会责怪自己!

而且,眼前就有前车之鉴,为了一时意气,他遇刺中毒,若不是无所不能的铁卫,他现在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。

他突然有些后怕,忐忑间捉了个茶杯把玩,嗫嚅道:“这次的事……是我错了,对不住大家,以后……以后……”

三人面面相觑,都是满脸不敢置信,铁玄武瞥见墨十三红通通的耳根,闷笑连连,朝铁苍龙使个眼色,两人一溜烟蹿跑了出去。

还没道完歉,人怎么不见了?墨十三迷惑不解,手一紧,杯子立刻成了碎片,铁斗终于明白铁苍龙和铁玄武的尽力维护之心从何而来,忍俊不禁,过来仔细把瓷片挑出,字斟句酌道:“小主人,你刚坐上这个位置,许多事情不明白,都是情有可原。你不要急,皇上把我们铁卫派给你,就是想尽快让你清楚这些内幕,早日独当一面。”

墨十三总算放心了,眼珠一转,呵呵直笑,“他们既然要拖住我们,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,派人先去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好早做打算!”

铁斗冷哼一声,眸中掠过一丝忧色,不置可否。

突然,驿站门外,铁萁高声叫道:“裴大人慢走!”

原来,听说使者遇刺,宿州官员乱成一团,裴刺史亲自来赔罪,铁苍龙当然不肯给他机会面见十三殿下,裴刺史生怕事情坏在自己手里,最后成了替罪羊,在驿站干等半天,无可奈何,只好回去商议。

回到府衙,只听议事堂里官员们大呼小叫,哪里还有平时斯文人的模样,裴大人气不打一处来,冲进去踢翻炭火,怒形于色道:“你们到底吵什么!”

宿州司马慌忙道:“裴大人,皇上送来急信,京城刚遭火灾,大家都是手忙脚乱,严令我们拖住燕国使者,拖得越久越好。北州境内他们只拖了一个多月,皇上已经发怒了,说要是宿州拖不住,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全部撤职!”

这么冷的天,裴大人听出一身汗,在堂上踱来踱去,见几人全部眼巴巴看着自己,哭笑不得,忿然拂袖而去。

回到家,父亲裴老将军迎面而来,急不可待道:“那墨十三什么模样?”

裴大人连连叹气,“他们好大的架子,连面都见不着,皇上又要我拖住他们,还说拖不住所有五品官员要撤职,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!”

裴将军沉吟道:“有了二十八铁卫和铁军,皇上如临大敌也是理所当然,对了,从长川到太平最短只要五六天,皇上要你拖多久?”

“一个月啊!”裴大人几乎哀嚎起来,“那些铁卫一个个本事超群,谁都不放在眼里,墨十三又在长川遇刺,正好是我邀请他们入城玩耍,这回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!父亲,你赶快带所有人回南州吧,去山南也行,山南民风淳朴,你跟山南王也有些交情,一定会收留你们的!”

裴老将军长长叹息,“若是安王和霍西风仍在,翡翠何必示弱于人,皇上好糊涂啊!”

裴大人愤愤道:“在有什么用,都关在笼子里!若不是您早日认清现实,最先解甲归田,如今我们一家也在皇城关着!”

“闭嘴!”裴老将军自知失言,低喝道,“我代你走一趟!”

一来为报救命之恩,二来终于发现墨十三的真面目,昆仑将军对他有了莫大兴趣,屡屡纠缠,无奈前科累累,被铁卫挡住,没办法接近本人,百无聊赖下竟然来和他的坐骑阿懒磨牙。阿懒岂是个好脾气的主,被念得烦了,喷他一脸口水,撒腿就跑,昆仑将军恼羞成怒,在驿站门前的大坪里和马较劲,引得众人哄笑连连。

“昆仑,别来无恙!”

听到声音,昆仑将军气喘吁吁停下来,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故人已是白发苍苍,老态龙钟,不禁有些动容,抱拳道:“裴老将军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铁苍龙闻声而至,见到裴老将军,也是一呆,心头恻然,高高抱拳致意。

“真不巧,宿州刺史就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儿子。”裴老将军慨然道,“能否给老朽一分薄面,与十三殿下说几句话?”

昆仑将军也正想去跟那小子玩,拍着胸脯应下来,“老将军,你跟我来就是!”

铁苍龙又好气又好笑,拦在两人面前,“容我通报一声!”

听铁苍龙说裴老将军经历过乌余亡国之役和十年前的虎门关之役,墨十三很快明白他的用意,由铁斗随侍,命人搬来雪水,装模作样煮水泡茶。

裴老将军进门时,满室茶香袅绕,仿佛回到南州家乡,不觉精神为之一震,待见到墨十三的冷峻面容,心头突突作跳,仍然强自镇定心神,不卑不亢拜下。

墨十三非常听话地摆出冷酷模样,斜了裴老将军一眼,向对面摊了摊手,铁斗连忙招呼,“老将军,请坐下喝茶!”

裴老将军一坐定,对上那熟悉的面容,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战场,墨征南提着刀纵马而来,所过之处,血肉横飞,哭嚎震天,让对方闻风丧胆。

那样的敌人多么可怕,所幸自己从未与他对上,不然真是一辈子的耻辱和噩梦,他不禁佩服安王,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当年在虎门关一战,安王虽然胜得有些卑鄙,可面对那样的可怕对手,就应该不择手段!

裴老将军不开口,墨十三也不敢先说话,一杯接一杯地喝,要知道茶水能清肠胃,他越喝越饿,终于憋不住拍案而起,“有话快说,我要吃饭了!”

也许是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绪,裴老将军悚然一惊,在嘴边绕了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,“殿下,您母亲是谁?”

憋半天憋出这么一句,当我是傻子么!墨十三心头火起,霍地起身,用一只手很干脆利落地把石桌拎起来,重重砸在裴老将军后面的墙上。

铁斗随手飞出一张大氅,将裴老将军护住,碎屑落完,裴老将军毫发未伤,只是失魂落魄,满脸迷茫。

听到响动,铁卫齐聚门口,铁苍龙挡在大家面前,做手势要大家后撤,压低声音道:“让他自己处理,他早就该锻炼一下!”

铁玄武和他用力握手,朝里面瞟了一眼,微笑着闪到一旁。

裴老将军,我问你几件事,你若想回答,请继续坐下喝茶,若拒绝,可以马上离开!”墨十三郑重其事道,“作为交换,我会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。”

虽然脑子里在命令自己离开,裴老将军的腿却始终抬不起来,铁斗命人抬了张案几进来,不动声色,继续泡茶。

“老将军,乌余是燕国攻下,为何港口都是翡翠人在用?”

听到墨十三的问话,铁斗颇有些诧异,深深看他一眼,眉头拧得更紧。

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墨十三脑中轰隆作响,“阿天,这件纱罗穿着真凉快!你说怪不怪,翡翠没有海港,从海外进口的东西还特别多,卖出去的东西更多,翡翠经济的繁荣乌余海港有相当大的功劳,这样一想,乌余亡国,最大的受益者是翡翠呢……”

听到这话的时候,他并没往心里去,然而,事情接踵而来,先是阿懒哽咽着诉说,林清漪藏身翡翠相府,最后尸骨无存,而后又得知水天晴深锁翡翠宫中,一生未能离开。

乌余的明珠,落在翡翠的竟有两人,更遑论那些以美丽娇弱著称的乌余女子。她们把盘古大陆最优秀的纺织刺绣雕刻等技术带入翡翠,为翡翠的繁荣做出卓越贡献,只是,她们的地位最为卑微,生育的孩子也只能为奴为婢。

裴老将军苦笑道:“老夫只管打战,根本不懂做生意,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。而且要说做生意,燕国人肯定没有翡翠人厉害,翡翠用得多也是理所应当。”

墨十三深深吸了口气,一字一顿道:“老将军,是谁在翡翠造谣,说燕国皇帝要杀光乌余人?“

裴老将军面上有尴尬之色,低声道:“这个……可能是燕皇在屡次战役中声望太高,百姓太过敬服而产生畏惧,以讹传讹。”

门口,铁苍龙和铁玄武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,同时露出笑容。

许多线索堆积在脑海,一提出来,犹如抽出线头,所有的结迎刃而解,墨十三已忍不住想狂啸,这一笔糊涂账,到底该找谁算!

“最后一个问题,”墨十三冷冷道,“十年前虎门关之战,安王用的是什么伎俩?”

事到如今,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,裴老将军低头讷讷道:“安王说找到一个女子……”

墨十三犹如醍醐灌顶,垂首低叹道:“那个女子叫水清秋。”

裴老将军猛然醒悟过来,目光直直看向墨十三,墨十三转身就走,留下余音袅袅,“我娘就是水清秋!”

裴老将军颓然坐倒,在心中喃喃自语,“翡翠大祸将至,报应啊报应……”

此时,京城太平已乱作一团,为了赶工期,给燕国使者一个繁荣富强的印象,除夕过后,老老少少都响应上头的号召帮忙做事,因为每天皇上或工部尚书都会亲自来检查,运气好的还能得到皇上的赏赐。

皇上此时焦头烂额,作为左膀右臂之一的招福太过操劳,竟然在除夕之夜吐血,安王爷谋逆的取证陷入僵局。翡翠朝历代以仁政著称,执法严格,古往今来都没有不明不白杀皇族和大臣的先例,何况安王还是皇上的同母弟弟,翡翠有今日的局面,安王居功甚伟。

另一方面,京城的人口不知不觉减少,许多街巷都空了下来,皇上派人在城门守候,打探到一个流言,燕国此次来的是墨十三,是墨征南刚刚找回,也是最看重的儿子,跟墨征南简直一个模子做出来,身如铁塔,威风凛凛,武艺高强,而且脾气暴躁,跟恶鬼一般,看谁不顺眼,一拳头能砸得他脑浆迸裂。

有这种凶神恶煞到来,谁不是心惊胆战,所以大家都出去避避风头,等墨十三走了再回来。

另外一个流言是关于安王的,说皇上妒贤嫉能,容不下安王,一直在找他的错处,可是安王多年来政绩显著,皇上只好一忍再忍,这次知道犯人的来头不小,故意派安王监斩。还有人甚至说,杀秋教习韩夫子和劫法场都是皇上安排,就是为了置安王于死地。

还有一个流言,让皇上惊得魂飞魄散,说皇上为了得到乌余明珠水天晴,助纣为虐,伙同墨征南灭乌余,再假仁假义收留水天晴,将她囚于后宫。

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,皇上见怪不怪,听到关于自己抢夺安王之妻的流言,也只是一笑置之。

皇上终于醒悟,表面平静的京城早已暗流激涌,在他不知道的时候,有许多力量已经渗入京城,随着墨十三的逼近大肆活动,眼看一场风暴即将来临。

把流言一条条记录下来,皇上把自己关在佛堂,把虎门关、北州官员、太平府衙和各线人报上来的消息全数摊在案几上,将有关联的整合分析,心中有了模糊的线索,冷笑连连。

天色微明,佛堂之门终于打开,皇上满脸倦容,目光中却有凌厉之气,硬生生惊走了胡大总管的瞌睡虫。皇上二话不说,径直往东门方向走,胡大总管战战兢兢跟上,却不知该给哪个倒霉蛋送信。

走出皇城东门,皇上大步流星走到“招府”两个灯笼前站定,一个侍卫将门踢开,听到里面传出的怒骂,皇上嘴角一弯,抽出侍卫的剑握在手里,命侍卫将一扇扇门踢开。

很快,招福连滚带爬冲出来,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,皇上的长剑笔直指向他鼻尖,他惊恐地看着剑尖,不等皇上开口,从怀中掏出两封奏章,双手高举呈上。

皇上收回长剑,打开一看,颔首笑道:“辛苦招大人!胡涂,带招大人回房休息,不要冻病了。”

招福哪里敢动,连连告饶。

这时,侍卫从后院扛着两个被子卷出来,重重扔在地上,两人哎哟一声,眨巴眨巴相似的大眼睛,霍小尧最先清醒过来,呀呀怪叫两声后,终于能发出正常的声音,“皇上……皇上,您怎么在这里?”

招夫人披着狐裘,扶着纷乱的发髻缓步而来,盈盈拜道:“皇上,老婆子有一句话不得不说,招福无才无德,只有对皇上的一颗忠心,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。可是,皇上能否让他喘口气,老婆子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!”

说着,她把狐裘披在招福身上,泪如雨下。

霍小尧已知道今天的事情难以了结,眼看乐乐瞪圆了眼睛要叫唤,扑上去捂住她的嘴,却察觉乐乐浑身一僵,泪已涌了出来,连忙将她的头抱在怀中,也不去理会其他人,如哄婴儿般轻言细语道:“乐乐乖,不哭,皇上其实可好啦,小时候经常买糖人给我。”

皇上眸中掠过一丝黯然,垂下眼帘思索片刻,徐徐道:“招夫人,朕不是不通情理之人,只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,不得不委屈招大人。”

招夫人正色道:“皇上若不嫌弃,老婆子愿为皇上分忧,只求能让我儿好好养病。”

皇上微微一笑,“招夫人主动请缨,实乃朕的福气,那就请招夫人先为朕解惑,府上有几个乌余奴仆?他们目前都在哪里?”

招夫人连声叹息,“皇上有所不知,招福官做得大,俸禄却寥寥无几,老婆子要管这个家实在不容易,只好买了许多乌余奴。乌余奴价钱虽低,却最不好管束,前不久老婆子想给福儿买件虎皮冬衣御寒,可太平城里冬衣动辄上千,老婆子实在舍不得,要两个乌余奴去燕国买,私心里也想贩几件回来转手赚点家用。两人先是畏惧燕人,抵死不去,后来虽然去了,却因为不敢在大颖抛头露面,什么都没买回来,所幸还带回这两个离家出走的孩子,不算白跑一趟。老婆子刚刚打发他们去霍将军府,要霍将军过来领人,现在的小孩子真不让人省心,大过年的也往外跑,还不知道霍将军急成什么样呢。”

皇上冷哼一声,“不用领了,胡涂,传令下去,要霍西风即刻进宫,在听涛阁少住几日,随时听传!招夫人,你去收拾点衣裳随朕进宫,协助礼部尚书筹办太子婚事,太子虽是娶侧妃,娶的是霍将军之女,万万不可怠慢!”

瞥见招福脸上惊惧之色,皇上心头冷笑连连,丢下最后一句话,转身就走。

“招福,明日到御史台赴任,安王之案由你主审,速战速决!立刻把这两个小家伙送进太子府,要太子好好管束!”

雪终于停了,入目又是一片清平世界,昨夜满地的爆竹碎屑和污秽之物**然无存,一缕阳光照在光秃秃的枝头,长长的冰棱反射出夺目光彩,耀花了众人的眼睛。

皇上和招夫人一走,前院立刻安静下来,霍小尧浑身颤抖,把乐乐抱得越来越紧,乐乐突然颤声道:,“哥哥,我透不过气了。”

霍小尧连忙放手,把乐乐红扑扑的脸捉出来用力扇风,乐乐睫毛上挂着大大的泪珠,吃吃直笑,“哥哥,别担心,嫁了我还是可以跑,到时候把爹爹带着一块儿跑!”

霍小尧鼻子一酸,不敢接腔,连连点头,瞥见招福捂着脸微微颤抖,虽然很气,也有些可怜他,左思右想,如果不是他们主动跟江姨回来,招福也不会大清早被皇上捉出来,而且这回连他娘亲都搭进去,实在倒霉。

招福察觉到他的视线,抬起头对他用力挤出笑脸,只说了两个字“恭喜”,眼中泪花便已翻涌,连忙咬着下唇,抱着招夫人的狐裘跌跌撞撞而去。

霍小尧拖住乐乐就往外冲,一脚刚踏出门槛,两把长剑斜里飞出来,正架在他脖子上,乐乐将他拉回来,跺着脚大叫,“我们要回去见爹爹!你们到底讲不讲道理!”

话音未落,一把粉末迎面扑来,霍小尧恼恨不已,挥舞袖子扫过去,谁知被人重重砍在后颈,和乐乐一同软倒在地。

身后,招福收拾停当,铁青着脸闪身出来,也不去看地上的两人,自顾自坐进轿子,扬长而去。

太子府临近皇城北门,背靠太平最高的凤凰山,前面是小小的渔阳湖,虽然建筑并不奢华,却自有一种威严之势,因此渔阳湖虽美,来游玩的人少之又少,几乎成了太子府的专属风景。太子面对这湖光山色,兴致大发,嫌府邸住过历任太子,太过破旧,想翻修一新,并把渔阳湖围入太子府范围,谁知被皇上骂得狗血淋头,足足在佛堂关了一个月才放出来,从此再不敢提任何与享乐有关的事情,镇日里在太子府里装模作样,别说观赏风景,简直连门都不敢出。

城内失火,皇上和安王对上,没空管自己,太子还幸灾乐祸了一阵,后来到底于心不安,跟着户部工部几个老人家混了几天,表示了一下自己对灾民的关切之情,又躲进自己的府邸,暗暗祈祷皇上忙昏了头,忘记这个没用的儿子。

他左右为难,两虎相争,必有一伤,如果皇上要他处理安王之案,他肯定下不了手,不管军事还是政事,安王多年来功劳卓著,让他做了多年的富贵闲人。如果他当了皇帝,一定会好好重用,不像皇上这样明里一套暗里一套,他看着都累。

不过,他后来一想,皇上高瞻远瞩,一定不会让他做这种遭世人唾骂的事情,也就放下心来,趁着除夕好好玩了一通,回来继续龟缩在府邸,专心致志研究那传奇人物墨十三的行程。

大年初三就有客来访,太子着实有些吃惊,赶紧召府上幕僚商量对策。幕僚未至,一顶小轿已经被宫中的冷面御林军抬进来,见到令牌,太子府上无人敢拦,训练有素的一行人穿过大院回廊,径直将轿子送到前厅,沉默地闪到一旁。

太子慌了神,还当是皇上微服来访,稀里糊涂就拜下去,谁知轿子一落地,霍小尧晕晕乎乎冲下来,看到认识的太子哥哥,满心委屈,过去的孩子习性冒出来,直接扑上去将他压在身下,抱着他哇哇大哭,“太子哥哥,你别娶我妹妹好不好,我妹妹喜欢别人啊……”

“好恶心,不要把鼻涕眼泪弄我衣服上!”太子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时光,哇哇大叫,揪着霍小尧的耳朵死命拧。霍小尧哭一阵惨叫一阵,狼狈不堪,乐乐昏头转向出来,见有人欺负哥哥,嗷嗷怪叫着冲过来,小拳头一通乱捶,太子气不过,一手就逮下来,将两人一起按住,劈里啪啦打屁股。

好一场热闹!御林军的冷面也有松动的趋势,抬着轿子悄然离开,招福远远看了一阵,嘴角一勾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捂着疼痛不已的胸膛缩进轿子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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