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义仓与国蠹

“马砖被人买走了?被谁买走了?”

阿浪直跳起来,一迭声连问老樵夫。见他这样,老樵夫不明白怎么回事,反而怕起来,直向后躲。狄仁杰忙把阿浪拉到一边让他冷静,又命苏味道仔细盘问。问答好久,苏味道才过来说明。

原来去年春天几个樵夫牧子发现那块雕马砖后,在大柳树下搭棚供奉。供不到一个月,有位“洺州城来的官人”上岛,也是先到土城旧垒里走走转转,偶然发现柳树下小棚里的走马石砖,觉得稀罕有趣,就出一贯钱买下带走了。

“一贯钱?”阿浪咧嘴,简直哭笑不得。老樵夫也愤愤不平,说卖砖时他并不在,当时守着砖的牧子声称只卖了一贯钱,给几个发现人均分,但早有传言卖价比那高很多,牧子自己私吞了不少。只是后来谁也找不到那买砖的官人对证,牧子死不认账,拿他没法。

阿浪又问樵夫“那买砖的官人”姓什么叫什么、长什么模样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、是何等官职,老樵夫一概摇头不知。狄仁杰从旁插嘴问:

“作主卖砖的牧子,你总认得吧?带我等去找他问问,长孙郎还有赏钱给你。”

你老人家倒挺会替我大方……阿浪白了中年胖法官一眼,但也知道狄仁杰问的才是关窍。要论查访推断的本事,他再努力二十年怕也赶不上狄怀英。

果然,他让辟邪又给老樵夫塞了些铜钱,老樵夫就兴高采烈地带着他们去找牧子了。中途路过那棵曾在其下掘出雕马砖的大柳树,阿浪一行人围着转了几圈,只见这柳树荦立在沙洲滩头的芦苇长草之间,矫夭不群,十分显眼好认。

阿浪估计,如果他们一行人在这洺水旧城中留宿几天,仔细搜寻岛上,迟早会搜到这大柳树下。也就是说,如果那块雕有“拳毛䯄”的马砖不是那么巧地被洪水冲刷出来,又被别人买走,这几天应该能被他找到。

算是运气不好么?

作主卖了雕马砖的牧人,与一群羊同住在旧城垒里的简陋窝棚当中。这是个年纪比樵夫还大的老人,弯腰驼背耳聋眼花,苏味道跟他说话得在耳边大喊大叫。

叫嚷半天,苏味道走到阿浪身边,一面咕咚咕咚喝水一边转译牧羊老汉的话。老汉一样不知道那买走雕马砖的官人姓名官职、来路去向,只记得是四十来岁的黑脸膛汉子,身材健壮,外地口音,他身边的随从唤他“罗参军”。

有个形貌和姓氏官称,至少能入手查访了。一群人在洺水旧城里留宿一晚,阿浪一夜无梦。第二天同入洺州城,拜会当地刺史。

刘仁轨出将入相,威望素著,可说是当世第一名臣,长孙浪这天皇外甥也是得罪不得的人物。洺州刺史姓卢,接待殷勤,为他们设宴洗尘。席上阿浪向他问起“去年春天曾去洺水旧城的罗参军”,卢刺史想了一想,当即记起来,笑向刘仁轨道:

“怎么老帅倒不知此人?这罗某是幽州司仓参军,是为老帅鸡林道行军到附近州县催交军粮来的。军粮筹集需要时日,他在我洺州坐等几天,听说洺水旧城乃是前朝罗士信将军殒身处,因属同姓,他就过去玩了一趟,还惹了些事端,害得我前任丢官……”

“老夫确不知此人。”刘仁轨捋须答道,“不过幽州乃是海东行军的前线粮仓所在,幽州刺史一大职责就是督粮供军,他手下司仓外出催粮,事属寻常。那罗姓参军惹了什么事端?”

卢刺史苦笑着摇摇头:“罗参军催我洺州和附近贝、魏、邢、赵诸州上缴军粮,正值春荒,仓储空虚,哪有那么多粮食能交?他在州城里坐等也罢了,就因为去了一趟洺水,他路上看见有县乡官吏里正放粮賑贷农人,回来就逼着前任刺史出粮供军。前任刘刺史好言解释,放贷的粮食出自义仓,自贞观年间先帝命各地收地税建义仓,朝廷就有严令,义仓只供荒年赈灾贷济,绝不许挪移杂用。罗参军不听,吵闹许久,又请了幽州都督府的节钺来吓唬震慑,最终逼得附近几州挪义仓储粮供军……”

“唔,原来如此。”刘仁轨沉吟,“我率师远征海东,粮运艰难,这类督粮纠纷,也听说过好多起了……义仓不许杂用,此诏我也深知。其实哪,贞观二年戴左丞上书先帝,议立义仓,老夫便是最先赞议的州县僚佐之一。那原因为丧乱之后,户口凋残,国家每岁收纳正租,仅够当年供给。各地一逢水旱凶年,便无力赈恤灾民。朝廷命王公以下及众百姓,按所垦田稼土地,秋后每亩纳二升粟麦,储存于州县义仓,专为灾年赈贷饥馑。罗参军若是逼着州县出义仓粮供军,那确实不妥。”

“老帅说得是。贞观至今,朝廷三令五申,绝不许州县将义仓贮粮挪移他用,一经查出便严加惩处。”卢刺史叹道,“可事机逼迫,前任刘刺史不敢贻误军事,想着先调拨些粮食给罗参军,把那尊大神请走,等秋收以后补上粮账便是。没想到罗参军一走,守仓兵丁泄露消息,乡老大哗,告上朝廷,二圣大怒,当即将刘刺史免官。”

阿浪听得似懂非懂,插嘴问:“这又是什么大罪了?本来前方征伐也需要军粮吧?难道让将士饿着肚子去打仗?有现成粮食,暂时移过去用,等秋收以后补上不就好了?粮食存在库里不吃,也是浪费,还有老鼠鸦雀消耗……”

他自己觉得是在替刘仁轨和海东远征军说话,老将军却只瞧他一眼,并没出言附和。接话解释的是狄仁杰:

“供军自有军仓和各地兵府仓储,不该动用义仓储粮,何况还在春荒期间。河北这边春耕,几乎年年遇旱,你把备灾粮调走了,万一当年逢凶绝收,百姓饥荒,却又上哪里去募集粮食来赈灾?二圣严惩此事,也是为了警告各地州县,不得打义仓的主意。须知各地政务繁杂,官储无一处不紧迫,义仓这口子一开,各处都来伸手,这些百姓救命粮顷刻之间就一粒不剩了。”

“狄公说得极是。州县储备,本为抚养众庶,可地方上官卑职微,各路大神天降,张口要人要粮,州县谁都得罪不起。”卢刺史苦笑,似有难言之隐,“唉,有二圣敕旨抵挡,还略好些,不然哪……”

“道理虽是如此,老夫瞧左近数州水利田亩农桑,倒还兴盛稠密。就算一季遭旱,有那些渠沟灌溉,想也不致饥荒。”刘仁轨说道,“我前线军粮,却是时时短缺,有时逼得老夫和帐下幕僚都只能日食两顿稀粥,勉强不致饿死……你们可以骂那罗参军蛮横无礼,我却很想谢谢他呢。”

卢刺史听老将军口风中对自己劝农抚民的治绩颇有褒扬,脸上放光,假装没听见他后几句话似的,一顿举酒上寿岔开。阿浪最关心的还是那“拳毛䯄”雕马砖的去向,问起罗参军如今在何处,卢刺史答:

“某并未与这罗参军打过照面。他去年春天催粮到手,应该就押着运回幽州去了。前任刘刺史是夏天免官的,卢某随后到洺州上任……想必那罗参军如今还在幽州,做他的司仓参军呢吧。”

这么说,他们得去幽州找那罗参军,路途不近。几天折腾下来,人人都觉得疲累,宴罢回到洺州驿馆,各自归房休息。

驿馆里已有不少住客,阿浪无心打听都是些什么人,走在他身边的狄仁杰却忽然“咦”一声,退后半步,躲到阿浪身后。

二人相处日久,阿浪知道他这是遇见了什么人,却不想被对方认出来。他比狄仁杰个头略高些,当下掩护着中年法官,慢慢移向自己所居院落,进了门,狄仁杰才道:

“方才走入驿馆正院门的,好象是蒋王府的一个管事刘七。”

“蒋王府?”这名号听着耳熟,阿浪想想,记起来,“对了,你说那一群飞过昭陵的陇山鹦鹉疑似就出自那里,还有那个冒充水鬼蛊惑裴妃的宫婢阿邢也是……”

“对,就是那个蒋王府。我在长安,就听说他们一群宗室要来河北,果然遇上了……他们来洺州却是为什么?也要找寻先帝的六骏马砖?”

狄仁杰皱眉思索,阿浪却不想猜哑谜。他唤来贴身小奴辟邪,命他去正院打探打探,狄仁杰又教了辟邪一篇话。这小奴向来机灵,取了一坛子酒去办事,半夜回来复命,自己也喝得醺醺然:

“阿郎,狄公,那个刘七,是从南边相州来的,他家大王现任相州刺史……可蒋王不在驿馆里,说是在洺水的船上过夜,还有好些贵人一起……他们要去定州,走水路,好些地方是逆流,要纤夫和大牲口拖船,还要柴米肉菜供应。蒋王他们不想露面,叫刘七这些管事上岸来办,还严命不得泄漏行踪。那怎么可能嘛,不持着王命,谁给他们供应人力财物……”

“蒋王他们要去定州?”狄仁杰问,“去定州做什么?你问出来了么?”

“好象是定州的什么王妃死了,宗亲贵人要去吊丧。”辟邪答,“奴也问刘七,吊丧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,干嘛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,他骂我胡说……奴又问船上的贵人都有谁,他也不肯答……”

阿浪和狄仁杰又问辟邪些话,见他没再套出什么有用的,便命他出去歇息。阿浪觉得“定州”这地名也熟,问狄仁杰“定州有什么王妃”,狄仁杰答道:

“你记得在昭陵见过的天子十四叔霍王吗?他就是定州刺史,镇守河北二十多年了,抚民抵寇颇有治绩。他正妃也系出名门,乃前贞观名相魏征之女……唉,在洛阳时我就听说魏妃病重,霍王因之辞却山陵差使,赶回定州照顾发妻,没想到霍王妃还是故去了啊。”

阿浪算了算,天子十四叔,他自己大概应该叫一声外叔祖吧?他也记得在昭陵帮阎立本抗御武敏之的那位霍王,对之印象很好。他问:

“我们去幽州找那罗参军,能路过定州吗?要是顺路,我也去霍王府给魏妃上个祭吧?”

“能啊。出发之前,我等不是对着地图,反复琢磨过来河北的路线?”狄仁杰对阿浪叹息,“你记性怎么这么差呢?”

二人正坐在驿房里的书案边,中年法官顺手拿些灯烛镜架给阿浪摆沙盘:

“你瞧,我们从洛阳出发,先沿黄河到荥阳黎阳,进河北卫州,再往北就是相州,蒋王恽刚到任刺史的地盘。我们那天着急赶路,没进州城去拜会他,日落前进了洺州地界才找地歇息,记得么?洺州再往北,过邢州,就是苏味道的老家赵州。从赵州再北,是定州、莫州、幽州这一线,你要走易州或者瀛州也行……”

“这么多州名,我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都记得?”阿浪翻白眼,“我又不象你们这些懂兵法天天琢磨打仗的人,胸中都把各地地势记得烂熟……早知道最终还是要去幽州,真不如从洛阳就上船走水路,沿河过去,轻省多了。”

他们这群人出发前,议论过几次要不要乘舟去河北。前隋炀帝为征伐高丽,在山东河北之地大肆挖修河渠运兵运粮,阿浪记得当时是说他们可以坐船从洛水入黄河,到黎阳进河北转入永济渠,再沿渠一直往北,北端终点就是幽州。但他们拟定的路线是先到洺水一带,那在大运河偏西,并不顺路。

苏味道去年从赵州到洛阳,倒是沿运河坐船南下的,他说沿途好多地段淤塞不畅,几近荒废,也不建议他们走水路。刘仁轨一行则因带的战马多,行船也不方便,两下都弃水就陆,合成一队上路。

不过从相州、洺州到定州,倒似可以一路乘舟北上。阿浪和狄仁杰又把苏味道这本乡人请来,一起研究路线,苏味道肯定了他们的想法:

“对,坐船可以从洺水转入漳水,进了赵州再转入洨水,北溯一段,到我老家栾城,离定州界就不远了……狄公你说坐船直到定州州城?那恐怕不行,我想想啊……滹沱水是东西流向,唐水也是……这些年修的渠沟是为灌溉农田,没听说能行舟……不成,我想不出来。”

“也就是说,蒋王他们要坐船从相州往定州去吊丧,其实去不成?”狄仁杰问,“他们最多到宝乡栾城,就得弃舟上岸,再走陆路才能进定州?”

苏味道点头确定。狄仁杰抚须沉吟,阿浪问:“狄公,你想到了啥?蒋王他们去定州,莫非又要搞什么阴谋?”

“很难说。蒋王在故意掩饰行踪,这无疑问。你看我等今日跟卢刺史欢宴许久,他明知蒋王一行也在洺州境内,还发了‘各路大神要人要粮’的牢骚,却没敢透露一个字,显然是得到过叮嘱的。从相州去定州,水路并不完全通畅,蒋王仍要乘舟北上,只怕也是为了掩蔽行迹——他们一路吃住都在船上,不必上岸投宿,被人认出的机率就很小。”

阿浪想了想,笑道:“他们也可能是被天皇两口子惩治宗室的手段吓怕了。去定州为霍王妃吊个丧,本来不算啥事,可要被人告一状,说李家宗室勾结谋反,这些王公又要大祸临头,所以干脆偷偷摸摸地去,别被人看见最好。”

狄仁杰一笑:“欲盖弥彰,他们这番作派,如果被人发现告密,只会招祸更甚。要说这些宗室王公干冒奇险,只是为了去魏妃灵前一祭、抚慰霍王,敦皇家亲亲之义……你信么?”

阿浪干脆地摇头。他对外公家族的“亲情”从来没什么信心。

狄仁杰和苏味道也是一样看法。两个文人又议论许久,还是不得要领。阿浪听得气闷了,眼见窗外夜色沉沉,站起来伸个懒腰:

“你们猜来猜去,也猜不出什么实际的。我换件衣裳去河上探一探那些客船吧,看里外都有什么人物,说不定倒能发现点啥。”

与其坐而论道,不如出门蹦哒——阿浪向来禀承这思路。狄仁杰二人倒无异议,但他两个一胖大一文弱,都不是夜行探窥的好同伴。阿浪思考一下,出门去叫起梁忠君,又点了两个身手灵便的家奴,四人都换上黑衣,趁夜色爬墙出城,往洺水河道行去。

洺州城外能停泊客船的码头只有一个,他们事先打听好,顺利找到地方。只见惨淡月光照映下,河面上桅杆林立,约有七八艘大船沿岸下锚停泊,船上舱房阔大,都能分出前中后舱,据梁忠君估计,这一队客船能容数十人停宿。

四人隐身河岸树林后,屏息监视观望许久。船上人都睡下了,只有几个巡夜的手持灯火,隔一阵绕舷巡逻一次。

阿浪的耐心渐渐耗尽,眼见弦月滑向天际线,长夜将过,正考虑是不是该想法摸上船去瞧瞧,忽见一艘船上亮起孤焰,有个妇人推开舱窗,向河上观望。

那妇人想是刚睡醒,鬓发蓬乱,脂粉不施,年纪也不轻了,面容被身边的烛焰一照,在墨池般的黑夜中尤显丑怖。阿浪离她不太远,盯着舱窗注目一瞬,忽然认出了这是谁。

常乐大长公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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