硬度
在我的书架上放着一块石头。它不是什么玉石、翡翠,光彩琉璃,晶莹剔透中幻化着山水物形;也不是什么雅石、丑石,形容独特,亦正亦斜,以引发人们审美的奇思妙想。它就是最普通的矿石:铁矿石。

那是几年前我偶然从路上捡来的。那条路上常有拉矿石的车隆隆驶过,碰巧那天我和朋友在散步,它就躺在路边,拳头般大小,闪着赤褐色。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不同吸引了我,我随手捡起来,不想,却沉甸甸地坠手。朋友告诉我,这是块矿石,咱们矿上最多的。

从此,这块最普通的铁矿石就被我摆放在书架上,与一排排书并肩而立。每当目光越过一行行灿烂的书脊,总会在它身上稍作停留。我不知道,我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渊源,如何地是它的身躯支撑了我生命的步履。这种奇异地感觉如一架虹桥,在我与它之间脉脉贯通,胸中不禁升起一种敬畏。而之所以喜欢这样凝视它、检读它,还因为它常常让我想起一句老话: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

的确,一个地域总是会在岁月的流逝中以它的自然属性塑造它的子民,而生于斯、长于斯的人们,也因了这方水土的浸润而有了不同的生活态度、习俗风化和人文精神。年轻时只沉浸于这句俗语隐喻的精深,无法体味出那曲折内涵的物态人情,沧桑世事,上了点年纪了,才真正会心于它深厚的意蕴——在一方平凡的水土中完成了对生命品质的现身和领悟。为了更确凿的了解铁矿石,我曾请教过一位学采矿的朋友。他告诉我铁矿石形成于太古时代,距离现在已经15亿年了,它的主要成份是氧化铁,所以成为铁,通俗点说就在于能耐得住压力。“硬度,”朋友举起手里的铁矿石,说:“是硬度成就了它。用个形容词就是顽强、坚韧。”是啊,正像江南山水多妩媚,造就了吴越儿女的灵秀飘逸;塞北的大漠风沙雕画了长河落日的雄浑阔大;奇崛的山川浇筑了秦腔的高吭;雍容的中原透视了孔孟之风的儒雅;矿工,常年与矿石相伴,骨子里自觉不自觉地就浸染了一份山石的品性,矿石的精神,而矿山,这方特别的土地,也就以它的风格重新注释了这群人。

认识一位老矿工,退休了,就在矿上一号马路的转弯处支了个修鞋摊,给人修鞋。那是早春的一天下午,老人坐在矮凳上,戴着老花镜,低头修一只掉了跟儿的高跟鞋,地上一个砖头似的旧收音机,正播放着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。风很大,掀起老人花白的头发,竖在头顶,抖擞个不停。旁边,挡风的布帘子补丁摞补丁缀满了尼龙袋子,风一吹就鼓起来像风帆似的“哗哗”作响。这会儿,老人从嘴角取下最后一枚钉子,钉在鞋跟儿上,又换了一把锋利的小刀,沾一下水,一只手把住鞋,一只手沿着鞋跟儿的弯度用力切割。“好了。”我接过来,多余的皮子划掉了,鞋跟儿又恢复了流畅的线条,丝毫看不出修的痕迹;穿上,试着站起来,竟然跟原先的感觉一样。“谢谢大爷。”“不谢。”“多少钱?”“两块。”“够吗?”“没有够不够,就那么个意思。”

因为常去慢慢就熟悉了,知道老人是矿上退休的,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。老人说,他是建矿初期响应国家号召,从东北举家迁到了山东,在这个山洼子里一干就是一辈子。退休了还是闲不住,就操持了这个鞋箱子,风里雨里一干就是十几年。常常,我的目光会停在那双结满了老茧的手上。枯黑的手背纠结着突起的青筋,干裂粗糙得像老松树皮,手指的骨节因为常年累月的干活已经弯曲变形,但“活儿”却做得精细,漂亮,针针线线,一丝不苟,像在雕刻一般。所以,去修鞋,我喜欢坐在那里看,坐在那里等。有时,老人会操着一口东北腔的普通话,给我叨唠这些年矿上的变化,伴着破收音机里“叮咣”的锣鼓家什声,那份坦然、淡泊、扎实的人生况味,就这样慢慢地沁出原色,着染了脚下这方土地——

那是2012年,在一次支部工作交流中我结识了他们——张矿一工区的矿工们。每天,走在-400米的巷道里,这里,没有昼与夜的分界,也没有春夏秋冬的变换,始终恒温在37、38度。铁轨静静地卧在道中间,一眼望过去,蜿蜒着向前延伸的巷道似乎要到地层深处的另一头。巷道两帮、顶部都参差着最粗陋的地质形貌,一处风管漏风,尖鸣声极其高亢、锐利;头顶一排照明灯,或许让你有行走在夜间马路上的幻觉,但支护的锚杆头裸露在外,锚喷网的脉络依稀可辩,脚下硬实凹凸的打磨,还有那份粗糙厚重所呈现出的最原始的本真,立刻会将你带回到现实。

现在,正是凌晨3:30,一工区的30多名工人脚 步匆匆,赶着去接班。因为从井口到作业现场,要走一个半小时的路程,谁也不想耽搁。汗水早把工装湿透了。老张一边提醒大家注意安全,一边在人群中寻着他的徒弟小张。老张是这个班的唯一一名党员。按照矿上“支部建在一线”的要求,每班井下作业人员中至少有一名党员在现场。今天是老张的班。其实,老张不老,刚四十出头,所以被大家尊为“老”是因为每遭遇急、难、险、重的关口,老张总是一马当先。这会儿,他看见小张皱着眉,走一段,就会忍不住停下来,抬起腿,把脚从靴子里提溜出来,凉上一凉,轻忪一下,疼痛丝毫不减。老张并不回头,继续走。脚步明显地慢了。他知道,小张刚来,年轻人还需要磨练。而每当这时,小张就赶紧把脚重又伸进靴子里,一步一瘸地跟上去。他心里清楚,师傅知道他疼。但这个工区的矿工个个都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。老张说,在别的工区也一样,要等脚上结了老茧,才算行了;不过,别的工区要半年,在一工区两三个月就够了置身在矿工中,听着他们平淡的话语,看着他们朴实的笑脸,我的眼前却是无数双脚跋涉在一路泥泞里,深的浅的、新的旧的、歪斜的厚重的纤细的奔腾的带着灼人的激情、希望和血汗的温度,一步、一步、一步踏平脚下千山万水,一任风雨砥砺,从未停止、从不曾放弃!

这一天,是老吴当班,他照例早早地来到班上,一切收拾停当,就随第一班罐笼到了-500米井下。老吴今年五十二了,在小官庄运转工区工作了整整三十年。每天到井下,走过巷道,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。可在他眼里,这巷道的一个拐弯、一枚道钉都有着神奇的力量,精神的家园。“拐弯处,有全国劳模刘进侠检橇过的顶板;回车巷的门口,有上海市劳模黄永安安装的阀门;运输巷的铁道上,上海市劳模刘长宝打下的道钉依然存在。”所以,这巷道“它的实际功用永远大于审美。”

这就是矿工!这就是矿山人!

是谁说过“泥泞诞生了跋涉者”不错!一个人,一方人,甚至一个民族,只有经历了泥泞的磨难和锻炼,脊梁才会有永远不弯的硬度。这正是矿山的跋涉者们拥有的精神!所以,眼前这块普通的铁矿石,常让我想起一张张熟识的面孔,也常使我陷入一种怀想——想起那个年代,一双双手举起铁锹和镐头铲进寒冬的山地,每天却啃着窝头,顶着风雪,蜷缩在干打垒里;想起今天,年轻一代的矿工们在潮湿闷热的井下挥汗如雨,追逐梦想的脚步;想起那些为矿山奉献了鲜血和生命的先辈们或许,至今,我也无法体验井下作业的艰险困苦,还并不真正了解矿工,但是,我却深深体悟到矿工与矿山本体相连、血脉交融的那份深沉、强悍甚至宏大——“矿工因矿山而存在,矿山因矿工而精彩”

“哎,快看!像不像韩红的歌里唱的‘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’。”

暑假,和朋友一起踏上了通往雪域的旅程,当火车在山间隆隆疾驰,朋友的一声惊叹,引得我抬头望向窗外。蓝天下,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郁郁苍苍,一条黑色巨龙蜿蜒曲折,腾空而起,渐渐地,越来越远,远成了一条弯曲着跃动着的黑线。“感觉挺自豪的。”朋友继续调侃着。我笑了“这铁路又不是你修的。”“路不是我修的,但是你看,铁轨、火车,哪一样能少了咱们的矿石?”再次把目光放远,我的心底也不禁涌起一股热浪。看,莽莽山野,一条铁轨巨龙般腾云驾雾,穿越山间,载来文明,载来希望,那是铁矿石的化身;万里晴空,展翅翱翔的银色海燕,滑过道道洁白的云路,那是铁矿石的变形;还有那深深海底,惊涛骇浪之中,井架昂然挺立,让滚滚石油喷勃而出;座座城市,高楼林立,架构着我们生存的巢穴都是铁矿石练就的坚硬之躯!是啊,一块块普普通通的石头,因为命中注定的压力,炼成了一块铁矿石;又因为这份天生的硬度,成就了生命的价值。这不正是矿山和矿工的写照吗?一刹那,泪水弥漫了我的双眼。是的,鲁中每一步跋涉,每一次前行,都已深深深深镌刻在祖国的土地上!

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矿石上,我拿下来捧在手里,岁月深处的记忆就这样呼啸而至,四十多个春秋,几代矿山人,无数的泪水、欢笑、痛苦、迷惘、探索、坚守也许,穷尽一生,也无法探究我们之间如此深刻的渊源,但是,我已知道,在矿山这方土地里,一定沉淀着矿石的厚重、朴实、平凡,流着的血里注定镌刻着一种无比顽强的耐力和坚韧,那是用生命和责任淬炼的硬度。重新把它安置在书架上,阳光正透过玻璃窗将一抹辉煌洒在小小的矿石上,它同一本本书昂然并立,绽放着同样朴素而深沉的容颜! 展开全部内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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